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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中国基层暴力行为调查

作者:浴神| 来源: |点击:加载中|发布时间:2014-03-12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巴金反思文革
    中国人相信“天命”,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在中国的神灵信仰体系里,“老天爷”便是上帝,便是一切宗教神的抽象化。对于很多世事无常的变故或者宿命里的悲惨境遇,都可以以“天注定”来作为笼统的解释与告慰。

    中国又是一个无比庞杂、巨大、臃肿和密集的国家,在高速的发展中,内部积累的矛盾错综复杂,高压式的政策下,平稳的社会表象下面,早已充满张力,这是这个帝国几百年来在稳定繁荣与发展进步之间挥之不去的幽灵般的困境。孔飞力的汉学名著《叫魂》对清朝中后期中国基层社会各种怪现象的深入剖析,对今天的中国依然充满启示性。从国家结构上来说,中国少数的富裕阶层,一定比重的中产阶级把持了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和话语形态,每天的新闻、广播、各种信息都是围绕这少部分人来展开的,而承载这个巨大国家的那片广袤的下层社会土壤,则鲜为人知、无人问津,只是一片漆黑而沉默的大陆。国家的稳定,依赖于这个巨大基座的稳定,而如今愈演愈烈的群体事件和偶然曝光的基层惊人血案,以及每年逐年增加的维稳经费,让整个国家,都感受到了来自底层的巨大压力和危机。

    2001年,山西村民胡文海在多次上访,状告村干部贪污未果的情况下,用猎枪射杀14人后被捕,经判决,被执行死刑;2012年,南京发生当街枪击抢劫案,案犯周克华逃逸,经查,从2004年至今,发生在重庆、长沙到南京的多起枪击抢劫均为其所为,行踪诡异,冷血无情;2009年,湖北宾馆服务员邓玉娇在接待政府人员时,受到无礼骚扰,在摆脱无法的情况下,以小刀捅死捅伤几名官员,投案自身;自2010年开始,富士康陆续爆出员工跳楼事件,无数年轻的生命陨落在冰冷的异乡。

    贾樟柯的新作《天注定》可以看成是一部当代影像版的《叫魂》,它取材于真实发生在中国基层社会的这几个惊悚案件,同时加以超现实的隐喻和象征改造,以动物意象、环境塑造等方式来展现现实社会的非现实性。将目光聚焦到了这些我们平时忽视掉的沉默的大多数人身上,聚焦到灯火辉煌的繁华大都市之外,为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为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发出了一些别样的声音。

疲惫的马:

    山西的刺头儿大海,总是处处看人不惯,自己不努力却处处觉得吃了亏,尤其自己的同学如今成了富商,更是嫉妒不已,他一口咬定了这绝对是村长他们一伙的内部交易,肯定腐败至极。对此,他四处吆喝告状,但是没人搭理还到处碰壁,越想越气,想到了林冲杀官风雪上梁山,大海拿起了家中的猎枪,开始了无情杀戮。

    这个故事开篇,破败的村庄,污浊的环境里,一群农民抱着一副圣母玛利亚的油画从毛主席的雕塑下驶过,这便是故事发生环境的最好交代。一个道德凋敝、环境破坏、经济枯竭的城市里,人们的生活,就像那匹负重无力的瘦马,虽然在一鞭又一鞭的抽打下愤怒不已,拼命挣扎,却还是无法前行一步。董事长的私人飞机和矮小歪斜的房屋构成了这个社会环境里最夸张的对比。中国最难摆脱的就是刁民与贪官之间暴力循环的噩梦轮回。并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大海对物质的渴望与村长和董事长一样,只是阶级的差异不同而已,二者间的矛盾如果狗咬狗一样卑劣却惨痛。林冲成了底层为自己暴力合法化披上的外衣和安慰,而这种暴力的循环往复,最终都无法对社会现实给出任何的改善和推进。

    就像影片结束的时候,回到这个破败的山西煤窑小村子里的时候,百姓们,更多的是麻木,只是站在台下,瞪着眼睛,伸着脖子看罢了。墙头轮换大王旗,不变的东西还是不会变,就像同村民在不厌其烦大海到处扬言要举报村长时的那句反问:“当年要是你收了厂子,你保证你能做的更好?”总会有新的董事长和村长,也总会出现新的刁民要去夺权争利。即使腐朽的清政府被推翻了,新来的太平天国政权就好吗?而大多数的沉默者,就像那匹马,除了逆来顺受的观望外,偶尔愤怒,也没有任何摆脱宿命的想法。这就是“天注定”。

扑腾的鸭:

    三儿是个神秘的男人,和哥哥们一样,背进离乡,去了远方的大城市打工,除了每年寄回家数额不菲的钱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即使是枕边人。其实,他早已成为了一个冷漠麻木的劫匪,利落的拿着枪,杀人拿钱然后离开,滴水不漏,毫不眨眼,干净漂亮。他每次出行都会多买几张车票,没有目的地,没有计划,只是随机的寻找下手的目标,而在家里,他又是一个孝子,一个负责人的丈夫,默默为家付出自己的一切。

    三儿的老家是重庆的乡村。不远处,新建的高楼鳞次栉比,房地产催动下的快速的城市化进程,野蛮的扩张到了家门口。灰蒙蒙的高楼影子和阳光下的青葱田园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充满讽刺意味。这是一个多么单调压抑而荒诞不经的时代,一切的道德都摧垮了,世俗化和功利化的价值观已经彻底成为了基层农村的主流意识形态。为了更高的收入,青壮年们几乎都外出打工,只在过年过节才回到这里来热闹一下;村子里赌博横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大打出手,争锋相对,毫无和气可言;老母的寿诞为了多收钱和方便而改期到大年三十,寿诞赚来的钱则精打细算的要进行公平分配。对于这一切,三儿都麻木漠然的注视着,要融入这样的生活,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吗?

    三儿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孤独的杀手,四处制造无因的暴力。三儿杀人,并不是对被杀者有任何仇恨,我想,他的恨意是更加宽泛,是对整个社会环境的麻木和窒息下的绝望,就像那只农人手里准备宰杀的鸭,得知宿命的铡刀即将落下,它拼死反抗扑腾。大海也是反抗,大海的反抗是对体制的顺从和贪欲,而三儿的反抗,却是彻彻底底的背离唾弃体制。没有人知道三儿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无法捉摸的疏离者,但是他的内心,一定经历过无比激烈的撕扯和挣扎。

游弋的蛇:

    小玉是个桑拿店的前台接待,也是东莞某个小企业厂长的情妇。与厂长的感情,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厂长无法在她和家庭之间抉择,而小玉也无法在继续这样在等待中老去,终于,面对厂长的妻子的暴力,小玉终于知道自己彻底失掉了过去。又是一个单调的夜晚,附近的官员们光顾了这个小店,官员们对坐台的小姐没有兴趣,偏偏看上了小玉,试图以金钱和暴力迫使小玉就范。屈辱之下,小玉愤而反抗,拿出尖刀,杀死了面前丑陋的官员,然后独自投案。

    小玉的故事,非常符合中国古典小说里的烈女冤魂,手刃赃官,血溅五步,凌冽激昂,所以从人物形象塑造上,特意挽到后面的发辫以及高高的发际线,显得颇有女侠风范。贾樟柯最早说要拍一部武侠片,我想,小玉的故事,就是最武侠的。她包含了那种江湖情仇的快意在其中,一个被施暴者在愤怒压迫之下爆发,从而变成了反向施暴者,让正义和公理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得到实现,而“侠”则要背负上官府的通缉,忍辱负重不得不远走他乡。

    除了暴力,难道没有沟通的方式可以达到谅解和宽容吗?厦门的陈水总用两桶汽油在公交车上自燃,首都机场的冀中星同样在候机厅用自制炸药引爆,许多人只有走到了惊天血案的地步,他们的冤情屈辱才得以真正大白于天下。个体如何演变为施暴者的过程里,有多少我们没有关注到的黑暗和压抑,无论这种暴力的指向是曾经的施暴方还是扩大为其他无辜群众,对产生暴力的根源,都值得反思。古代的市井社会以各种侠义故事来寻求这种对现实高压下的疏解。而我们这个时代,这份苦楚对谁说?小玉孤独悲恸的逃进了美女蛇的房车里,此时,仿佛只有这些蛇才真如广告上所言那样能知因果、判姻缘,钻进她的内心,为她擦去眼泪。

笼中的鱼:

    小辉来自湖南农村,和大多数没怎么念书的年轻人一样,早早就开始了在沿海大城市里的苦苦打工求生路。先在流水线上当工人,却因为工伤事件而逃逸,辗转来到夜总会当迎宾,又经历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苦不堪言的他回到了另一个流水线上重复单调的工作,母亲的电话里毫无慰问和关怀,只是责备其寄钱太少而愤怒。万念俱灰下,这个笑起来有小酒窝的小男孩从公司高高的宿舍楼上一跃而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动物也会自杀的,你相信吗?”小玉在电视上看到的这句话,在小辉身上成了一个极为讽刺的现实。自杀似乎是人才有的权利和思考,而选择以自杀来终结一切,似乎是人才会做出的选择。小玉和小辉形成了另一组对比,面对来自环境的迫害和压力,小玉选择了反向的对外暴力而小辉选择了对自己的暴力。同样是苦涩环境重压下的年轻人,小辉和莲蓉都跟袋子里的鱼一样毫无出路。他们四处拜佛,做善事,只祈求“天”能够在下辈子让他们注定有一个好的命运。青春,却没有希望,这便是最残酷的现实。莲蓉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单亲妈妈,她对生活给予她的施暴,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得过且过,努力的活下去。而小辉却无法、无力去适应这一切。他即使换了那么多工作,依然无法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当他来到最后的归宿,那个世界五百强的企业流水线上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工头的话:“表现好的优秀员工可以到台湾去参观公司总部”,“我是台湾人”。为什么夜总会里的客人可以大方的施舍你小费,然后提出各种变态的要求来填补自己的扭曲欲望,为什么自己和莲蓉,即使天天拜佛,也无法找到自由的出口。因为自己不是“台湾人”,自己天生命贱。

    当他们选择将金鱼拿去放生的时候,却不知道,人工驯化的金鱼早已习惯了这种“牢笼”的生活,自由的水域,反而是致命的。莲蓉,就是永远呆在鱼缸里的金鱼,在客人们的喂养下活下去;而小辉只有在深刻的绝望和意识到自己的宿命毫无出路之时,既无法将暴力施加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只有选择了奔向死亡以寻求最后的解脱。

    四个故事,都以悲剧收场,都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暴力何以产生?暴力是一种对压力的宣泄,无论对外的暴力还是对内的暴力,都是个体在极端的高压下崩溃后的反弹,是压力的疏解。压力从何而来?我们这个五光十色、华丽无比的世界,高速的发展中,一切向经济看齐的同时,却也是蕴藏了太多不公和隐忍的痛苦。电影里,到处都是这个时代荒谬的烙印:贫困的年轻人手里的IPAD,廉价的山寨CK内裤,脱轨的动车事故,挽着年轻太太和拥有私人飞机的暴发户……这都是几十年来社会巨大变革里的黑暗面和荒诞面。一个古老的帝国向现代化世俗社会转型里的阵痛,以无数碎片化的细节摆到了我们面前。大海杀人时候,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正在播放国家取得的新成绩和新速度,就像私人飞机和破旧村子、高楼大厦和农田的对比那样突兀,为我们揭开了这个平稳康泰的盛世画卷下的血和脓。

    每天,无数的社会新闻里,各种光怪陆离的案件早已让人麻木,底层的无数个体痛楚早已被娱乐化消费了,人们已经麻木了。很少还有人会去问“为什么”,或者会去持续的跟进一个事件的后续情况,头条新闻一直在刷屏,人们已经习惯了蜂拥而至然后一哄而散。就像影片里一个又一个木然的路人一样。一切都是“天注定”,这是最好的自我安慰。而这,也是《天注定》存在的最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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